1
程征被带到元府那年,元玉十八岁。
他掀开珠帘便看见一个捧着书的小姑娘,坐在轮椅上,瘦白的脸,朝他看过来。
小姑娘眼底怯生生,抬眼的时候温柔似水:“你是程征?”
程征站得笔直,像一棵长得极好的松柏。松柏不苟言笑,只是点点头,冷得紧。
元玉却不大在意,笑着说:“你好呀,我是元玉。”
“我好像见过你。”元玉笑着说,“你瞧着面善。”
微风从窗外卷进来,书被吹得翻飞,元玉抬手把窗合上,干瘦的手指压住书页。
是个温软和善的姑娘。
元玉脾气很好,温和乖巧,偶尔会出去晒晒太阳,但很长时间她都在屋子里,看小札,抚琴,写字。
元家对元玉非常溺爱,许是因为她的腿疾,老爷夫人怕戳到她的痛处,说话都要仔细斟酌。
程征看到元玉第一次发病是在一个春夜,最寻常不过的日子,她从床上滚了下来,疼得额头都是冷汗,嘴里呜咽着,不肯喊人。
程征听到动静,从屋外赶来,便看到她整个人都摔在地上,他想去抱她,却被元玉喝开:“滚出去!”
“小姐。”程征蹙眉,弯下腰把她抱在怀里,正想问她要不要煎药,就有温热的尿液濡湿了她的衣裳,顺着他的手一滴滴落到地上。
程征的身子顿时紧绷,元玉也咬紧了后槽牙,好似兜头泼了一盆凉水。
元玉失禁了。
“滚啊!”元玉尖锐地大喝,同样落在程征身上的,还有她止不住的泪水。
原来侍女不是听不见,她们都知道元玉半身不遂,行动不便,只是元玉自尊心作祟,从来不让她们进来。
程征紧绷着身子,神色没有丝毫变化,他把元玉抱回榻上,转身去衣柜里给她找了一条亵裤。
“让你滚出去!”
程征一句话都没有说,把亵裤放在一旁,替她点上灯,道:“小姐好了喊我。”
元玉攥着一侧的扶手,捏得指骨泛白,像一只凶狠的小兽一样盯着他。
“元玉,别怕。”
元玉微微一怔,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,程征已经退出去了。
元玉低下头,用一只手撑着床,另一只手艰难地把亵裤褪去,火红的灯光下是一双萎缩畸形的腿,好像缝合在一起的皮肉,溃烂,恶心,丑陋。
她的背脊微微颤抖,痛苦地阖上眼,手指攥住了干净的亵裤。
屈辱,煎熬,折磨。
“你进来吧。”许久,她才出声。
门被推开了,程征看着地上散发着尿酸味的亵裤,不动声色地把它拾起,折叠起来,打算拿出去换洗。
“你到元家,想做什么?”元玉低头问。
“没钱,想糊口。”程征答得一板一眼。
“说谎!”元玉大声斥道。
2
给元玉当侍卫的,不仅要武功高强,还要忍受元玉的怪脾气,细心周到,会审时度势,忠心不二。
可这样的人都傲气得很,又怎愿当一个伺候残障的侍卫?
程征可不是这种为了糊口愿意屈居人下的人。
元玉虽身体残疾,却最会看人。
“好,我想让你帮我换命。”程征坦然道。
元玉微微一怔,随即缄默。
换命,即相命。
元玉会测命格,也会换命。
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,或者说,只有死人才知道她。
因为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信换命这种说法,相信的,那都是换命成功的。
可换命有违天道,是会遭天谴的。
换一次,便够她吃一辈子了。
“换命,你想同谁换命?”元玉问。
“工部尚书,裴时。”
元玉蓦地落下泪来,滴滴滚落,却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,她念着这个名字许久,才去看他:“为何?”
“这同小姐无关。”
“这决定着我会不会给你换命。”
程征看了元玉一眼,最后才道:“裴时会在封为殿阁大学士那年,迎娶端阳县主魏南絮,她是我心爱的女子。”
元玉没有说话,她痴痴地笑起来,攥着案几的手指凸起,眼角落下泪来,很久才说:“你如何知道?”
程征说:“你能换命,便有人能窥命。”
元玉盯了他许久,扯出一个森冷的笑来:“好,我帮你换命。”
她整个人都病得厉害,额头青筋暴跳,眼神涣散,她并不软弱,甚至不温和,而且倨傲,倔强,暴戾。
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。
“另外,你要给我你的三觉。视觉、听觉、触觉。待你成为殿阁大学士那日,我来取。”元玉说。
“好。”程征应了下来。
元玉又道:“我想为魏南絮念婚词。”
程征顿了顿,迎了下来,“好。”
“你可以出去了。”
程征退了出去,替她阖上了门。
3
相命要先看命格,程征原以为要把裴时抓过来,没想到元玉轻轻挥手,说了句不必。
她算了时辰,摆了香案,一个白碗里放了一盏水,屏退了所有丫鬟奴才。
倒是元夫人闻讯而来,看着香案大惊失色,似乎要劝她什么,元玉面色还很红润,笑着说:“我心意已绝,您不必担心。”
“这——”元夫人似乎要说什么,却被元老爷斥了两句,搀扶了下去。临行前,他深深地看了元玉一眼。
程征似乎没想到她的换命做法如此简单,还是斟酌着道:“需不需要我将裴时给你带……”
元玉不耐烦地道:“有真本事的相命者可于顷刻之间偷人命格,这委实算不得什么。”
她坐在轮椅上,让程征放了一点儿血在碗中的白水里,食指蘸了血水,就着案上的黄纸画起符来。
元玉嘴里念念有词,神色肃杀:“昭昭其有,冥冥其无,五方徘徊,安笔乃书,十方鬼神共,飞升朝上清……”
“人间万事,我为先知!”眼底含威,元玉猛地睁开眼。
风云未变,血水已经浑浊不堪,元玉将符纸扔到火盆里烧了,火吞噬符纸的最后一瞬,元玉猛地呕出一口血,整个人伏在案上。
“元玉!”
元玉大口大口地喘气,好像有一只手在掏她的肚子,要把肠子肝脏都揉碎,眼泪不自主地落下,血沾满了碎玉般的牙齿。
程征抱着她,惊慌失措:“元玉,元玉!不要换了,我不换了!”
他抱起元玉往屋里走,她瘦得像一只猫儿一样,元玉的眼睛没有一点焦距,好像什么都看不见,可她还在不住地呕血,一直在哭。
程征把她放在榻上,就要跑出去找大夫,元玉却止住他:“不用……去了。”
程征僵在原地,元玉才说:“这就是命。”
“这就是换命的代价。你我交易,我受这些苦,本就是合该的。”元玉说,她挣扎着坐起来,好像清醒了一些,“没什么好愧疚的。”
屋子里十分安静,元玉却道:“换命已然成功,三年之后,你替裴时的命,官拜殿阁大学士,迎娶魏南絮。彼时,我来取你的三觉。”
程征转身,在她跟前跪下,低头道:“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换命会这样。我以为……受这种苦的,会是我。”
元玉看了他一眼,说:“这同你没有干系。你出去吧,我想休息了。”
程征起身,元玉才道:“我好似,见过你。”
没等程征说话,元玉就背过身子,表示不想听了。
程征又守了元玉一年,那年里,他给元玉编过兔子,折过梅花,煮过茶,在夜里给病痛缠身的元玉添衣,煨药。
直到要准备开春的科举,程征才离开。
程征走前,一夜的风雪。
雪没过膝盖,元玉揣了个汤婆子,手里捻了个玉石做的棋子,红泥小炉里咕咕咕地煮着茶,她推开窗,程征刚好走到门前。
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,程征回过头来,元玉把窗户阖上了。
4
同年,程征成了新科状元,入朝观政,却出奇地得皇帝的青睐,势头迅猛地开拓官场。
彼时元玉正在临帖,一笔一划地写字,丫鬟笑说不曾想程侍卫还有这等本事。
元玉搁下笔,拿镇尺压住,道:“他原就是这样有本事的人。”换命不过是让他尽快地娶魏南絮为妻而已。
元玉拢着袖子靠在软塌上,沉沉地睡过去。
她梦见一个正在骑马的少女,奶白色的云,蔚蓝色的天,是个好天气。
少女策马扬鞭,笑得张扬恣意,珠钗晃了晃,在阳光下越发耀眼,她挑眉道:“裴时,追上我,我就把凌霄剑给你!”
风刮过她的耳畔,她的口脂越发红。
她叫徐宫珠,会窥命,能换命。
她曾算过自己的命,为此生了一场大病。
可她是极好的命格,顺风顺水地过小半辈子,然后在青梅竹马的裴时成为殿阁大学士那年,嫁给他。
可她的好命格,到此为止。
她在和裴时骑马的时候,从马上摔了下来,摔断了腿。被送回府的时候,大夫说骨头摔碎了,接不上了。
然后她便开始莫名其妙地生病,高热,风寒,甚至没有缘由的病,什么药灌下去都没有用。
她熬坏了身子,双腿也废了。
她再次哭着去算自己的命,可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,她算到自己成了一个废人,在二十一岁的时候,孤苦伶仃,暴病而亡。
她窥见她的一生灰暗至极,看不到一点盼头。
她被换命了。
把命格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,被换命了。
因为擅自算自己的命,她遭到反噬,她开始浑身发冷,犹如坠入冰窖,整个人都开始抽搐,她的腿开始萎缩,甚至不及手臂粗,她从床上滚到地下,痛苦地呜咽。
她哭着同父母说:“这不是我的命,这不是我的命!我不该这样的……”
母亲揽住她,觉得她一定是病糊涂了,开始胡言乱语了,可看着她一日日垮下去的身子,还是抱着她嚎啕大哭。
“我的儿啊,你为何要遭这样的罪!老天啊,她才十五岁啊!”母亲抱着她痛哭,父亲也忍不住落泪。
她不曾说话,从此,再不曾说话。
她十六岁的时候说要回襄州老家,却在路上滚下山坡,被一户商人救了。
他家穷困潦倒,生意亏损才回到襄州来,他家无儿无女,便认了她做女儿。
她第一次换命,为那个商人。
他至此生意兴隆,她便成了元玉。
后来元家又把生意做回帝京,元玉也跟着回来了。
她还是会做些换命的事,为了三觉,为了钱。元夫人或许真的把她当过女儿,可越知道她的本事,越害怕,越畏惧,越疏远。
元玉便整日住在她的小院子里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。
直到她算出,是谁换了她的命。
5
“元玉,元玉,醒醒。”
有人轻拍着她的背脊将她唤醒,元玉睁开惺忪的眼朝他看去,原来是程征。
他穿了一身鸦青色的常服,衣裳上刺了飞鹤,袖口绣了一圈松柏,犹如他整个人一样,冷清禁欲。
元玉看了两瞬,整理了一下衣裳,揉了揉发麻的手臂,问:“程大人,怎么了?”
“睡太久了不好,晚上该睡不着了,先用些晚膳吧。”程征说,他照顾了元玉两年,十分得心应手。
元玉也没有推却,下人把晚膳端上来,程征道:“今天天气不错,吃完饭我推你出去走一走。”
元玉没有说话,程征又道:“我新得了些进贡的蜜橘,过会儿剥给你尝尝。”
元玉依旧缄默,程征又想说什么,元玉摔了筷子,说:“我不用你推,也不想吃什么蜜橘,你要做的就是——赶快当上殿阁大学士,娶了魏南絮,届时我好取你的三觉。”
程征沉默了一下,拿了双新筷子给她,说:“你先吃饭。”
屋子里安静得可怕,元玉盯着他,没有说话,反倒推着轮椅往外走,没有回头。
饭桌上只剩下程征一个人。
“我是静安王的私生子!”程征扒了一口饭,说,“可他不肯认我娘,也不肯认我。”
“后来我娘快病死了,我去静安王府求他救救我娘,被下人锁在草屋里放火烧,熏瞎了眼睛。
“是魏南絮救了我,她为我找大夫,给了我银子,我答应过她,要报答她,以后会娶她的。”
元玉没有说话,头有些疼,她伸手揉了揉,紧紧蹙眉。程征连忙住口,过去扶她。
元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头疼,她摆摆手,示意自己无碍。
她合上眼,说:“珍惜你这条命,一个人,一生只能换一次命。”
“命这东西,很难得。”它不是财富,不是权利,不是人情。
是这世上,最无价的东西。
6
程征成婚那天,也是他成为殿阁大学士那天。
元玉难得上了个妆面,红色的胭脂,丁兰色的衣裳,腕上套了个翡翠镯子。病了许久的脸,气色也好了许多。
她原来,是生得很好看的。
她原来,也是意气风发的。
她原来,也不是这样的痨病鬼。
丫鬟推着她出去,她戴了面纱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程征如今是指日可待的朝廷新贵,新娘是端阳县主魏南絮。
听说程大人从前过得十分艰苦,还给人当过侍卫;听说端阳县主自小体弱多病,甚至半身不遂过,很多年后才治好双腿。
因为是程征钦点的贺婚人,元玉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房内,她离新娘那样近,即使怀里揣了一把匕首,屋里的人也丝毫没有察觉。
“听闻县主儿时病过?”
魏南絮的声音腼腆,笑着答:“是娘胎里落了病根,卧床许多年,后来遇到了高人上府作法,才好了起来。”
元玉看着她的嫁衣,烈焰般的颜色,好看极了,元玉扯出一抹笑:“那当真是不容易。”
“魏小姐今日,很好看。”
魏南絮隔着盖头说:“多谢,也愿您早日觅得良人。”
听来讽刺,她偷了她的命,偷了她的爱人,如今字字恭贺,句句欢喜。
元玉笑了笑,接过了丫鬟递过来的贺词。
贺帖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话,可元玉哽咽了半响,好像咽下了一口滚烫的碳火,只念了一句:“伏愿,永岁之好,暮暮朝朝。”
说完,她就转身推着轮椅出去,火红的蜡烛映照着她惨白的脸,她似乎想笑,却生生红了眼眶。
她低下头,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,呼吸困难,她扣着轮椅,眼神涣散,直到泪水不自主地落下来,她才仰起头,呼出一口浊气。
好想哭啊。
她挥开了丫鬟,独自推着轮椅走在黑夜里。
她的头昏昏沉沉的,只是不住地落泪,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。
她蓦然想起那个当街纵马,张扬乖张的少女,想起那个单膝跪在她身边,喂她喝汤药的少年。
夺了她命格的人是魏南絮,她一直在伺机报仇,所以程征说要娶魏南絮的时候,她答应了给他换命。
可时至今日,魏南絮就在她眼前,她却只字不提,只是落泪。
反正她要死了,以后也是个废人了,程征那样喜欢她,不如,成全他们。
成全他们,也放过自己。
7
“宫珠!宫珠!”身后有人在喊,她怀疑自己听错了,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。
“宫珠,真的是你!”裴时立在她跟前,月白色的直裰,模样十分俊俏好看,同从前一样。
他单膝跪下,看着元玉愧疚地说:“我不知道魏南絮偷了你的命格,你的命格,是我——是我不小心告诉她的,我不知道她会……”
世家总是多多少少有牵扯的,他年少的时候,炫耀似地同魏南絮说了徐宫珠上好的命格,才有人从中作祟,作法换了她们的命。
原本这一切,不用发生的。
元玉微微一怔,呆呆地看着裴时,他不停地说着什么,越来越激动,可声音越来越小,慢慢地,元玉便什么都听不到了。
“当初要嫁给我的人是你,你才是那个嫁给我的命格!”
可元玉眼前一片模糊,街道上点燃的红亮的灯笼一点点消失,她什么都看不见了,她陷入了无边的黑暗。
因为换命,她遭到反噬了。
在程征心愿达成那天,她的三觉会逐渐消失,最后听不见,看不见,摸不到。
甚至还会丢失一部分记忆。
这样的事情从前也发生过,她会在下一个换命的人身上要回来。可她爱上了程征,便不愿去要这份债了。
元玉下意识地去转动轮椅,说:“裴时,你回去吧。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
裴时似乎还想说什么,可元玉只顾着推着轮椅往前走。
因为她已经意识到,她记不清第一次见到程征的样子了,她的嘴唇颤抖着,一遍遍地念着:“程征,程征,程征——”
忽然,惶恐和黑暗吞噬了她,她嚎啕大哭,声音嘶哑,一遍遍地喊着“程征”。
她一声声唤着,在寒夜里孤独地走着,背脊挺得笔直,可她听不见,也看不见,甚至不知道轮椅在哪里,她开始逐渐忘了那些相守的日子。
她一个人走在茫茫无边的黑夜里,整个人都裹挟着冷风,无助又痛苦。
仿佛很多年前,她从尊贵倨傲的徐宫珠,变成废人元玉的那一天。
程征洞房花烛的时候,元玉失足摔进了护城河。
她二十一岁,同她算的命一样。
她会死在二十一岁的时候。
她死在他一生最欢喜的那天。
8
程征进洞房的时候,心底空落落的。
好像失去了什么,冷风灌进来,凉飕飕的。他问了句元玉呢,下人说已经离开回府了。
程征忽然有些不愿踏进去了。
可冷风吹散了几分酒气,他还是跨过门槛进去,用喜称挑开盖头,轻笑着说:“小姑娘,我如约来娶你了。”
魏南絮的脸上晕了胭脂,桃花儿似的,衬得气色极好,她微微一怔,笑着没有答话。
程征揽着她,说:“你是我抢来的,我日后,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了。”
魏南絮抬起眼看他,似乎不解。
程征道:“那日你我初见,我虽看不见你,可你一直悉心照料我。我说要娶你,你同我说,你的命,日后是要嫁给殿阁大学士的。”
他看不见,她也不肯说她的身份。
小姑娘悄悄告诉他,世上有命格这种事。
他说要娶她,无论如何,都要娶她。
找人窥命,找人换命,即使披着别人的命格,也要娶她。
魏南絮脑子里一片空白,什么话也答不上,却还是笑着道:“夫君,你也累了,我们早些歇息吧。”
程征微微一怔,没有说话。
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元玉,她坐在软塌上看书,娴静乖巧,窗外的风卷进来,把书页吹得翻飞。
元玉看到他,笑着说:“我好像见过你。”
(完)